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

媽媽的嫁妝

我童年時代,對於家中的兩座大衣櫥,總是充滿想像。
它們並列在二樓日式「總鋪」的旁邊,像廟堂的門神,高大、威武。
左邊的一座,閃著油亮亮的黑漆,兩片對開的門扇上各貼有等高的橢圓大鏡面,可以照出大人的全身。

凡邊角處,都鑲有珠貝崁入的紋飾。雖說是衣櫥,可是更像一件巨大的擺飾品,當我們登上樓來準備睡覺時,就立刻感覺它散發出一種「巍峨」的姿勢,叫人從心底升起「拜物」之崇敬。
雖然它全身是沈重的黑色,看來有拒人千里的冷俊,可是,因為鏡子折射的緣故,加上上面閃爍的珠貝小花邊,我反而感覺它彷彿是我一場可穿透、自由進出的「夢境」。



媽媽說這個衣櫥是鎮家之寶,不但木頭珍稀昂貴,工匠的手藝更是「再也尋不到了」。裡面專門收藏父親的東西;比如西裝、大衣、領帶、帽子、長袍馬褂這類正式場合才穿的衣物,另外還有;古書、字帖、古玩、地契、股票等等文件。

這座專屬父親的衣櫥,正如父親在家中的地位象徵,是不容親近的,可偏偏我看媽媽、姊姊們都要在它的鏡子前穿戴與打扮。

另外右邊的一座衣櫥則是木頭原色,分上下兩段,下邊是單純的兩層大抽屜,上面只見深而廣的空間,有掛的、疊的不同的收納機關;大大小小的隔間抽屜,層次多元,像個放大的「多寶格」。媽媽說它是台灣最珍貴的高級檜木製成,可以防蟲、防潮,好衣服收在裡邊很放心。

「你聞聞,香不香 ?」媽媽拉我靠近它,果然,門扇打開後,就泛出一陣陣奇怪的氣味,年紀還小的我,嗅覺未開,根本不懂這就是世人稱羨的「自然極品」之「香氣」。

「裡面有什麼東西?」面對繁複設計的它,我覺得眼花撩亂,有暈眩的感受,但又情不自禁的想立刻破解它隱藏的秘密。
「小孩子有耳無嘴,不要問太多。」媽媽漫不經心的回答。

「上面的抽屜裡是不是放黃金?」我疑惑的問。
少小的我,拿了個凳子站上去,卻還是只能以仰望的高度去期待媽媽的允應。
可是,通常媽媽會忽然很嚴肅的制止,把我抱下凳子;馬上關閉這神祕與奧妙之所。

「小孩子不要亂猜,裡面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東西呢。」媽媽闔上衣櫥的門,並上了鎖,這意味著「遊戲」時間已經結束。她匆匆的下樓去,留下我獨自思索著「到底比黃金還貴重的東西,是什麼?」

這座衣櫥的鏡子是藏在門扇的背面,必須打開後才能照鏡,且是個並不很大的圓鏡,只能用來作臉部化妝或梳頭之用。倒是門扇的正面,沿著周邊鑲有一圈立體的木飾,木飾使用較深的色感來突出其設計的用心,數一數這些木飾共有五十二個,每個木飾上是以陰陽線條刻畫出不規則的蟲魚、花鳥、蔬果,利用木頭本身紋理的趣味表現,這些動植物個個栩栩如生。

媽媽說過,五十二個紋飾,代表一年五十二的星期,是依照台灣農民曆上的時序與季節的更替,描繪在地的自然與物產。是嗎?這些學問哪裡是我當時年紀所能理解的,吸引我的是深鎖在門內的東西,而不是這些大道理。

初看這個原木的衣櫥外觀素雅,不如左邊的黑漆衣櫥花俏,但是,它有一種神秘的深邃感,是得不到答案的我的錯覺吧,面對它時候,就像甘心情願墬入五里霧中。

這時,我總是以手去觸摸這些突起的紋飾,閉起眼睛想像上面的景致,有時候拉姊姊互相猜謎競技,憑著觸感要說出上面的名稱,比賽誰說得快又準。

到底這兩座衣櫥內鎖著什麼祕密,我始終不清楚。
在那個時代,小孩有許多禁忌是不准碰的。我記得我們平時換洗的乾淨衣物,都收在樓下臥房的幾個五斗櫃子。姊姊們的洋裝、校服則是用衣架掛在房門的背後勾子上,可見樓上的衣櫥,果然是黑暗神祕的角落。

十五歲那年,我獨自離家到台北求學。心中埋藏的這份不解謎題,反而成了我在異鄉孤獨寂寞的排遣,我的每一封家書,都有意無意的提問了「我的困惑」,總是期待在父親的回函中,找出蛛絲馬跡。

衣櫥收納的當然是衣服,不足為奇,但在早初的年代,衣櫥是「嫁妝」中最重要的角色,不但具是有傳宗接代的象徵,在實用上也不可或缺。質地精良的昂貴衣櫥,等同身份與財富的代名詞,鄰里親戚看這進門的媳婦,往往也從這木料是否上等、做工是否細緻的陪嫁之「家具」來品頭論足。

至於日後,這個「嫁妝」要儲存、收納什麼東西,更是決定了這個家族的興衰成敗。原來,檜木衣櫥正是媽媽的嫁妝,黑漆衣櫥則是父親經商時購自東瀛的寶物。
這只是交待了它們各自的來處,對我而言,並非最大的企圖。

但是,父親的信中,總是三言兩語,除了囑咐我要用功讀書外,極少談及家中的故事,也絕不輕易透露他的愛惡。他甚至說:衣櫥就是放衣服的地方,哪有什麼「秘密」可言,他也矯正我,說沒有誰專用的衣櫥。

「汝年幼時,愛作夢,方可原諒,倘若現在依舊,則無法成就學業功名也。」
父親信上這樣的預測了我的命運;他早看出這個「愛作夢的孩子」的前途嗎?
為了不讓他失望,我再也沒有回家,寧可留在異鄉繼續追逐我的夢。那原來藏在心裡角落的衣櫥之謎,逐漸淡去,甚至已經勾消忘記了。

直到多年後,父親罹患疾症,臥病在床,我們子女被召喚回家作最後的團聚。
我上了樓來,看到兩個衣櫥並排在熟悉的記憶位置,只是,如今看來它們非常的陳舊,黯淡無光,門神不見了,它們是一睹高牆,阻隔了我的視線,扼住了時間與空間的交流。

原來,這之間,在我離家的十幾年光陰,有某種空白蠶食了既有的景物,一切都如同父親的肉體,要腐朽與衰敗了。

衣櫥的門扇完好如初,媽媽說:「打開來啊。」
我遲疑了一下,媽媽又說:「就放在大抽屜裡。」
這話點醒了我,我們上樓來為的是取出「父親的壽衣」。
進入彌留現象的父親,我們要準備為他洗身更衣。
「有鑰匙嗎?」」我問。
「對ㄡ。」媽媽停頓了一下,要我在縫衣機的小抽屜裡找。

我在這「停頓」的剎那間,跳回了童年的彼時。
一樣的場景,一樣的人物,但我感覺卻很陌生,對媽媽陌生,對這個家陌生,對這曾經牽腸掛肚的「神秘所在」更是想掉頭迴避。

我打開原木衣櫥,拉開下面的大抽屜,媽媽從最底下取出一個包裹得很緊實的東西。
「什麼時候準備的?」我問。
「很久了吧。你們都不在家,沒有幫手,我在幾年前就準備了。」
父親罹患了心血管疾病,進出醫院多次,誰也拿不定何時會出狀況,這苦了媽媽獨力煎熬與照護。
「我自己的也準備了,就放在這裡,你要記得。」媽媽交代我,接著說:
「為了不讓你爸爸看到,這衣櫥一直都上了鎖。」
「是的,我曾經好奇是不是藏有黃金呢?」
「是嗎?小孩子亂亂想。」
「但是,你曾說有比黃金更貴重的東西,是嗎?」
「我這樣說過嗎?也對,這好家具要傳給好幾代人,當然是貴重囉。」

媽媽把她的價值觀珍藏在器物中,難怪,我幼年時,看來看去這衣櫥是活的東西。
「我從小作童工一分一釐所得的攢積,到了出嫁那年還不夠買個衣櫥。最後是你爸爸偷偷去訂製,給我好面子嫁進李家來。我記住這個恩,日後我把多餘的私房錢,放在裡面,要還報這段姻緣的好情意。」

「 這些私藏在衣櫥裡的錢,不但買下了另一座黑漆的衣櫥,還幫忙度過很多次生意上的危機。」媽媽嘆氣說:
「可惜的是,還沒有說出這個秘密,你爸爸就病倒了。」

我們清點著要給父親帶走的貼身小物:玉戒、眼鏡、印章、筆墨、手絹、柺杖等等。我沒有想到,要在這樣生死離別的景況,我才終得面見衣櫥裡面的堂奧。對我而言,這神秘之洞開,究竟是懲罰還是獎賞?

父親是穿著禮俗上說的「七件壽衣」走的,這是媽媽最最惦記的講究:裡裡外外穿上七層以不同布料製作、不同形制裁剪的「壽衣」,象徵人可以上七重天,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意涵。

隨著父親的過世,家中值錢的東西一一變賣,最後,兩座「巍峨」的衣櫥,也終究沒有傳承下一代,便不知去向了。牽連著父母姻緣情意的秘密故事,跟著媽媽火化了,儘管衣櫥的謎底早已揭曉,可是它卻一如無法痊癒的傷口,始終有隱隱的疼痛牽動著我的心。(刊登於99.8.3.自由時報副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