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文發 攝影(下同) 來到溪州大圳,第一次近距離的觀看濁水的樣貌, 黑色的泥流,衝刺著前進,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, 那是為顢頇政策的憤怒哀嚎, 那是為弱勢農家的辛酸而嗚咽吧。 |
終年混濁的溪水,從中央山脈滾滾而下,全長186.6公里的這條溪水,發源於標高2880公尺的合歡山,主流上游名為霧社溪,流至春陽東納塔羅灣溪,續流至萬大溪匯流後,始稱濁水溪。
在神龍橋附近與玉山國家公園境內的陳有蘭溪匯流,為其上游、中游的分界線,經集集攔河堰,到二水、林內為中游段,流出八卦台地與觸口台地之間山口,便是它的下游段,經濁水溪沖積平原,在雲林縣麥寮鄉流入了台灣海峽。
濁水溪的溪水混濁,主要因為上游地勢陡峭,所經地層多屬易受侵蝕、崩塌的頁岩、砂岩,含沙量高,加上山地雨量豐沛所致,夾帶泥沙的黑色洪流,在中、下游形成了許多沙洲,使得河床逐漸淤高,一遇洪水來襲,常造成流路變遷及河川改道。
鹿港人的宿命
古早年代,這水勢湍急的溪水,北流至鹿港,南流至北港,形成濁水溪的氾濫平原,影響所及,使從康熙、乾隆、嘉慶到道光年間(1684-1851)以台灣最大貿易港口繁榮的鹿港,因淤積無法改善,從全盛逐漸走入沒落,再歷經咸豐元年、光緒十四年、二十四年(1851-1898)濁水溪的三次大氾濫,從此鹿港成為廢港的宿命已經無法挽回。
生長於戰後嬰兒潮的我,儘管此時鹿港早已失去了歷史光環,但滄海桑田卻造就這邊陲小鎮獨特的文化涵養,放眼望去,濁水溪流域面積達三千多平方公里,它澤被了所經之處的水力發電、農田灌溉、肥沃土壤、生養了萬物,是台灣中部:彰化、雲林、南投農作物的命脈。
打開地圖,這條自東而西的濁水溪,巧妙的將台灣西部分為南北兩半,「跨越濁水溪」於是成為文化與政治的意識型態。這條台灣最長的河流,它的下游段,且是彰化縣與雲林縣兩縣的界河,溪州是南彰化最緊鄰濁水溪堤岸的村鄉,源自濁水溪支流間的沙洲而得名;遠離縱貫線、只有省道經過的這小小偏鄉,像是個化外之地,除了它是名詩人吳晟的家鄉,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地名。
溪州人的天職
長久以來,溪州人世代的天職,就是種田做農,拜濁水溪的濁水所帶來豐富礦物質的沉積土壤,使所生產的作物,無論是稻米、蔬果,都有著獨特風味。昔時,拓荒者來此地開墾,每遇溪水暴漲,收成便化為烏有,直到清乾隆年間,莿仔埤圳開鑿,日治初期歸入公共埤圳,進行修建工程,1911年濁水溪興建了提防,水患得以解除,這是台灣第一條人工開鑿的官設埤圳,在水利灌溉史上有著歷史地位。
自此,莿仔埤圳引進濁水溪的水,源頭即始於溪州,流經的幹線、支線、分線,像人體的血脈,蔓延南彰化的各個聚落,沿線總共有近兩萬公頃的農田依賴這條水圳的供養。
眾生之悲
鄉人所稱的「大圳」,指的就是「莿仔埤圳」,但是,沿著鄉道,只見那黑色濁水,在窄窄、垂直的水泥堤防內滔滔橫流,水勢湍急而發出的呼嘯聲音,令人心生恐懼。鄉人笑談童年在圳裡捕捉魚蝦、游泳戲水的情景早已不再,自從1993年「集集攔河堰」動工後,這大圳便如此配合設計,不僅以水泥封死水道的兩側與底部,使河道形同絕緣體,更為了道路拓寬,縮窄了大圳的空間,使流量像瀑布般奔瀉而去,人們不可能在親近它,水中生物也無法生存,都滅絕了,這裡成了失去生機的場域。
今天,我與多位藝文人士及來自各地的大學師生,站在水圳的一端,把大家書寫了心願的麵包樹葉,拋入水中,瞬間,麵包樹葉捲入洶湧的泥流,彷彿水也明白這是一場悲憤的祭典,正在為此嗚咽哭泣:
「水若流,萬物就生;水若止,眾生就悲。水就是生命。」
彰化的糧倉
來自於台北都會的我們這些人,相信大家此時心頭難免被震撼了,很多人的原鄉,其實都是來自與溪州相似的農村地方,尤其是我這等戰後嬰兒,在四十、五十年代,紛紛離鄉背井趕赴升學、進修,最後為了就業而落地生根於都市,從此再難以歸鄉。彼時,工商業興起,為追求經濟建設,犧牲了農業,犧牲了生態環境的台灣,要到七十年代才有反省,所幸還有一群人,他們並沒有出走鄉村、始終維護著土地倫理過活,他們就是心中只存念莊稼的農夫。
百年來的溪州農家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他們與世無爭的默默承繼著守護土地的使命,生產獨特芬芳與口感的濁水米,蘆筍、韭菜、豌豆還有番石榴,不僅產量高居全國之冠,且品質優良,鄉民們並以彰化糧倉的貢獻者而驕傲。
如今,這裡穿過了高速公路、穿過了高鐵,交通的便利看似縮短了城鄉差距,然而,對於以農鄉稱著的溪州人,他們無視於高樓大廈或燈紅酒綠的繁華,他們在意的是田地的尋常作活。可是,偏偏,「尋常的作活」現在變得異常的艱困;因為水泥化、只剩輸水功能的「莿仔埤圳」,在集集攔河堰完工後,開始實施「供四停六」的灌溉措施,且限定在水稻耕作期間才有水的供應,很多農家為了作物的生育收成,只得自己加裝電力,以抽取地下水彌補不足的灌溉,形成了田埂五步、十步就有一根電線桿矗立的怪異景觀,下游沿海地區的農田,因為缺水,幾年來已經被迫全數荒廢。
搶水的黑手
水是農作物的命脈,古早沒有灌溉系統,農家為了顧水,夜半也要派壯丁守田,生怕被人堵住水道,搶水的故事常在小說或電影看到,但難以想像,在二十一世紀的科技時代,卻還有這樣的「神話」上演,更甚者,竟以「科技」的開發為由,建設科學園區的政策,如鬼魅蒞臨,一步步逼近,伸出屠城的黑手向手無寸鐵的農家「搶水」。
說到搶水,最明顯的例子是十年前,政府為了供應六輕工業區的穩定用水,興建集集攔河堰,每日從濁水溪取水三十三萬噸的水源,專管送至嚴重污染、經常爆炸的台塑六輕廠區,首當其衝便是「莿仔埤圳」供水四天、停水六天的實施,致使溪州及其下游的農田都飽受灌溉不足的威脅,不得不打井抽地下水,而蒙受地層下陷的罪名。
十年後的今天,政府又準備為了供應中科四期,決定再從「莿仔埤圳」奪取每日八萬噸的水源,可想而知,日後無水的命運,將迫使農家走入絕境。溪州鄉民為了護水,紛紛組織自救會,然而農家始終是社會底層的弱勢族群,儘管透過媒體傳播,獲得不少聲援,但外界其實很難感受農家對於糧食生產的感情,那有如養育孩子般的臍帶心理,是連結了生命共生共榮的情愫。
糧食戰爭
土地於農家,是天大地大的信仰,土地生長的作物,就是種子,而種子意涵著延續與傳承,是責任與義務。農夫或許沒有唸書,大字不識一個,但是他們明白自身的使命,為了作物的生長,犧牲再多也要完成。當氣候變遷,糧荒必然發生,各國都為了即將可能展開的種子戰爭,而制訂因應國策,而唯獨我們,竟然毫不警覺農作糧食的趨勢,剝奪農家的水源與土地,是對國土與希望的霸凌。
「再過五十天,這些稻子就可以收割了。」領我們看溪州景色的農夫說。
現在是二期稻作的成熟期,飽滿的稻穗隨風搖曳,我們發現每一塊農田都插著一根竹子,農夫說這是「土地公拐」,每年八月中秋日,就要用觀音竹綁上牧草結,插在田裡,與稻穗等高,以求土地公來巡察時,聽見農家祈求的心聲,保佑收成平安。
為農家的辛酸哭泣
濁水溪沿岸的農田,最可貴的是濁水帶來大量沉積泥沙,豐富了土壤的礦物質,這得天獨厚的特殊資源,成就了濁水米的聲名。若只能靠抽取地下水灌溉,豐饒的意象消失了,地方的文化美學也將歸於零。
濁水溪在雲林縣的麥寮鄉出海,麥寮鄉原本沒沒無名,但有了「六輕工業區」之後,麥寮成了一個被記憶的創傷之地;鹿港在海埔新生地開發「彰濱工業區」,幾十年來廢棄閒置,猶如一座荒涼死城,國慶夜晚的煙火,也無法點亮它的光明。
被譽為糧倉的彰化縣,剛剛才結束「國光石化」的開發案,緊接著溪州大圳搶水、護水的爭奪戰又掀起了新聞,回到故里的我,不禁為鄉親感到不捨,來到溪州大圳,第一次近距離的觀看濁水的樣貌,黑色的泥流,衝刺著前進,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,那是為顢頇政策的憤怒哀嚎,那是為弱勢農家的辛酸而嗚咽吧。
(本文刊登於2011年10月25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)